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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摇篮到坟墓,我们都是时间的弃婴

2016-03-30 陆支羽 看电影看到死



撰稿| 陆支羽

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

借男主角托马斯之口,伯格曼道出了《监狱》对其创作生涯的重要性。托马斯在影片中叙言,那个夜晚就像一道分水岭,使我找到了至爱。而《监狱》的诞生,则正如一曲午后的挽歌,令伯格曼意识到欢乐之余的莫大悲伤。这一刻,他仿佛真正遇见了自己,他看到生活中无力挣脱的困境,像一座无形的监狱将其围困,便唯有靠镜头来窥探监狱外的自由。



英格玛·伯格曼(1918-07-14 至 2007-07-30)


作为执导生涯的第六部长片,《监狱》对伯格曼的意义更在于,这也是第一部真正由他全权负责剧本与拍摄的电影。正是从《监狱》开始,伯格曼真正开始摆脱外在的束缚,转入内在的思考,然而,这份思考的起点太过沉重,《监狱》,一个充满困境与质疑的故事,契如一曲悲伤的间奏。




《监狱》始于旷野远景,洪钟伴响,老教授踽踽独行,出没于弥漫的荒烟。如是出场,彷如撒旦光顾。教授走进马丁的摄影棚,人头攒动,马丁正伫立于摄影机后,而教授则以魔鬼的目光审视他。继而在餐桌上,教授向马丁提议,要拍一部描绘地狱的电影,并以魔鬼的宣言开场:“我控制着世界,一切都不得改变。”




在这场戏中,伯格曼借教授之口,对原子弹可怕的非人道主义给予审判,部分表达了人文主义者的反战情绪。然而,不同于老塔的殚精竭虑,伯格曼的反战更在于为“怀疑上帝”提供一个豁口,即意:连魔鬼都迫切反对的东西,上帝却竟然堂而皇之地允许它的存在。




继而,谈话从战争回至生活。教授口中的“我们这代人”,无知自傲,“就像魔术师高帽上的小兔子”, 缺乏所有的经历,连混乱都不曾有过。而马丁的思虑,却最终暴露了人类“身处监狱而不自知”的可悲境地,他固自认为,教授的言辞不过是无稽的妄想罢了,并无真理可言,而更在于蛊惑人心。




影片以类似插叙的方式安排“戏中戏”,将托马斯的“分水岭”故事鸣奏为一曲漫长的间奏,贯穿全片。托马斯与Birgitta的相遇,始于一场红灯区暗访。身为记者,托马斯着意调查斯德哥尔摩的夜生活,从而深入到妓女Birgitta的生活中。托马斯手持纸笔马不停蹄地发问,Birgitta则一直漫不经心地啃食苹果。




这一刻,伯格曼在布景中置入了一面镜子,托马斯与Birgitta同时影现于镜子中,而那枚苹果则成为一种伊甸园式的诱惑。显而,这是对两人爱情的一次象征性伏笔。而关于镜子,伯格曼亦曾借《黑暗中的音乐》将少女与老妇的脸同置于一镜,缔造出新老更迭的时空瞬息感。




直到《监狱》中,妓女Birgitta被“谋杀”于童年,并最终死于十七岁,这般香消玉殒,又何尝不是新生与死亡的一次交汇?同样是初遇这场戏,面对托马斯不依不饶的提问,Birgitta驰然躺倒于床榻,此时,一盏挂灯正对准她的脸,将其包裹于洁白的光束中。这一刻,爱情开始萌芽。




正如世人所笃信的,妓女比任何出轨的女人都要纯洁。显而,伯格曼亦深信于此。推想及玛德莲在《妓院回忆》中的慨叹:自由不在这儿,在外面。而奥特曼亦曾借《花村》之名,悲叹过灵肉的拓荒与妓女的命运。于是,那些困守在监狱内的细瘦灵魂开始顿悟:我觉得我们好像一辈子都没出去过。



黑暗中的音乐 Musik i mörker (1948)


我曾一度以为,《监狱》中的黑色气息与《黑暗中的音乐》如出一辙。同样是男演员Birger Malmsten,他在《黑暗》中盲行于雾蒙蒙的夜巷,翌年又在《监狱》的栅栏内梦魇连连。




及至托马斯与Birgitta进入伯琳夫人的那栋阁楼公寓,整个世界的声音变了,仿佛被笼上鬼影;伯琳夫人手提灯盏,却像行走在风中,灯影幢幢,如真似幻。那陈列于阁楼内的动物蜡像,一座座静默于黑暗中,以各自独有的呼吸,注视着监狱内的悲剧。




除空间元素,黑色电影还往往以“雾”为标志。无奈,伯格曼并非拍“雾”高手(真正把雾拍得炉火纯青的大师或许该是弗里茨·朗,如《你只活一次》中的那一场雾,昭然揭示了人与人之间永恒的不信任),但其影像中的薄雾,虽往往转瞬即逝,却足以蒙住人物的面部神情,将人性不可测量的神秘隐于薄雾之后。




除此之外,《监狱》中的黑色气息亦体现于影片的光影效果。其间的明暗布光,人物踽踽独行处抻长的身影,皆而深谙德国表现主义精髓。与此同时,超现实主义的渗入,同样是对影片黑色气息的一种升华。




《监狱》上映后,伯格曼曾就“童年放映机”段落叙言:“我在谷克多的《诗人之血》中发现一些意味深长之处和一些可怕的梦境场景。”然谷克多对囚室、镜子、雕像等意象的描摹,在伯格曼镜头下,则多少隐去了符号意味,转而平添了几许诗意气息,如其中对于儿时梦境、母性呼唤、及死亡火焰的处理。




《监狱》的高潮部分,同样始于那架“童年放映机”。这是全片最欢快的永恒瞬间,老放映机播放出伯格曼拍于梅利耶斯的一段滑稽默片:睡眠者、小偷、警察、蜘蛛、骷髅和魔鬼。这一幕,不仅仅是托马斯与Birgitta的童年回忆,更是伯格曼对自身童年的又一次美妙投影。继而,Birgitta的睡神开始四目微合。




在流动的夜色中,Birgitta悄然进入梦境。镜头慢慢下沉,风开始涌动,梦境的烟雾笼住少女的灵魂。Birgitta抬眼看见旋转的小丑八音盒,身后是一栋门帘,穿门而过,是伫立不动的人群。他们仿佛置身于监狱中,又似穿梭过Birgitta一生的过客。




随后一幕则是经典的“母性呼唤”,身披丧服的蒙纱女人,沉默摊开手心,一枚首饰如光花般闪耀,Birgitta伸手接住。梦境中也出现了托马斯。隔着月光树影,Birgitta说出了只有在梦中才敢说的话。Birgitta说,“我爱你,托马斯…你醉了,我带你回家;你悲伤,我给你鼓励;你厌倦时,我会悄然离开,再不回来。”




风声忽起,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,仿佛Birgitta内心的美丽幻听。然而,一个男人的手从浴缸中拽起婴儿,像拧断鱼头一样拧断了婴儿的脖子。Birgitta惊恐不已,惶惶退入黑暗中。她骤然醒来,失魂般呢喃:一切变得黑暗,有东西被遗弃了。




阁楼梦魇之后,Birgitta变得神情恍惚。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,陷在黑沉沉的迷雾里。正如托马斯之前问她,“你是不是哭太多了?你的眼睛那么幽蓝,却又像枯竭已久。”而Birgitta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,安静得像一座雕塑。及至迈入死亡,Birgitta的步伐同样安静无声。




刀尖没入手腕,窗外是幽暗的微光。弥留之际,她汗涔涔看见洞穿过生命的幻象,托马斯的爱情,梦魇的童年,以及死婴的啼哭。旋而回想教授在餐桌上的坦言,“感伤和恐惧可以在宗教信仰上寻求到慰藉,而厌烦或无关紧要的事则会让人轻生。”




一切回至最初。摄影棚内,钢琴声忽而舒缓,忽而紧绷。正如马丁所相信的,晚上的摄影棚足以神秘到让你相信鬼魂的存在。而作为魔鬼的老教授,纵使他诅咒过使用原子弹之人,而生活内核中看不见的原子弹式的恐惧,却远在魔鬼的视线之外。生活是“一道连接摇篮到坟墓的残忍世俗的弓”,是莫大的人性的监狱。




世人总以为翻过屋内的牢笼便得自由,殊不知屋外却是更大的牢笼。正如撒旦踱步而过的荒原,天空压得那么低,人形远远而来,彷如行走于逼仄的夹缝中。以及那缠困真相的迷雾,同样缠困着人的躯骸与灵魂。




这一刻,伯格曼开始质疑上帝。至于世人,倘若执意相信,那或许真会有上帝。但无论如何,电影终要落幕。摄影棚的顶灯被关闭,众人齐齐涌出,唯门洞外的一束光涌进棚内,笼住那架孤落的钢琴。终于,一切都结束了,唯监狱外的那一圈栅栏,从未被撬开。



撰文| 陆支羽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
写于2012年9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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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支羽


男,浙江人,天蝎座,一九八七生。

资深影迷,费里尼死忠粉。

常和朋友在鲸鱼放映室玩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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